连理树记 原文
上官守愚者,扬州江都人。为奎章阁授经郎时,居顺天。馆东与国史检讨贾虚中为邻。贾,柯敬仲友也,工诗善画。家藏古琴三张,曰“琼瑶音”、“环佩音”、蓬莱音”,皆敬仲所鉴定。守愚亦雅好吟咏,兼嗜绿绮,与贾交游特厚。每休暇过从,诗酒琴棋,从容竟日。贾无嗣,止三女,尝曰:“吾三女可比三琴。”遂取琴名名女焉。守愚子粹,甚清俊聪敏,生时人送《唐文粹》一部,故小字粹奴。年十岁,因遣就贾学,贾夫妇爱之如子,三女亦视之犹兄弟,呼为粹舍。尝与其幼女蓬莱同读书学画,深相爱重。贾妻戏之曰:“使蓬莱他日得婿如粹舍足矣。”归以告,守愚曰:“吾意正然。”遣媒言议,各已许诺。粹二人亦私喜不胜。不期贾忽罢归,姻事竟弗谐。
后三年,守愚出为福州治中。始至,僦居民舍,得楼三楹,而对街一楼,尤清雅。问之,乃贾氏宅也。守愚即日往坊,则琼瑶、环佩已适人,惟蓬莱在室,亦许婚林氏矣。粹闻之,悒怏殊甚!蓬莱虽为父母许他姓,然亦非其意也。知粹至,欲一会而未由,彼此时时凝立楼栏,相视不能发语。蓬莱一日以白练帕裹象棋子掷粹。粹接视之,上画绯桃,题一诗曰:
朱砂颜色瓣重台,曾是刘晨旧看来。只好天台云里种,莫教移近俗人栽。
粹识其意,然静而思之,彼业已定矣,莫如之何。亦画梅花一枝,写诗以复,诗曰:
玉蕊含春捏素罗,岁寒心事谅无他。纵令肯作仙郎伴,其奈孤山处士何?
用彩绳系琴轸三枚,坠之,投还蓬莱。蓬莱展看有“孤山处士”之说,知其谓己订盟林氏,衷情不白,惟闷闷而已。
未逾时,值上元节,闽俗放灯甚盛,男女纵观。粹察贾氏宅眷必往,乃潜伺于其门。更深人静,果有舆夫舁轿数乘而前,蓬莱与母三四辈上轿,婢妾追随,相续不绝。粹尾其后,过十余街,度不得见,乃行吟轿傍曰:
天遣香街静处逢,银灯影里见惊鸿。彩舆亦似蓬山隔,鸾自西飞鹤自东。
蓬莱知其粹也,欲呼与语,诉其所怀,而从者纷纭,不敢启口,亦于轿中微吟曰:
莫向梅花怨薄情,梅花肯负岁寒盟!调羹欲问真消息,已许风流宋广平。
粹听之,知其答己梅花之作,不觉感叹!归坐楼中,念蓬莱之意虽坚,而林氏之聘,终不可改。乃赋《凤分飞》曲以寄之曰:
梧桐凝露鲜飙起,五色琅玕夜新洗。矫翮蹁跹拟并栖,九苞文彩如霞绮。惊飞忽作丹山别,弄玉箫声怨呜咽。咫尺秦台隔弱流,琐窗绣户空明月。皞皞扫尾仪朝阳,可怜相望不相将!下谪尘寰伴凡鸟,不如交颈两鸳鸯。
诗成,无便寄去,忽贾遣婢送荔子一盘来,粹诡曰:“往在都下,与蓬莱同学,有书数册未取,以此帖呈之,俾早送见还也。”婢不悟是诗,持去,递与蓬莱,读之,垂泣曰:“嗟乎!郎尚不余谅也。”乃作《龙剑合》曲答之,示终身相从之意,写以鱼笺,密置《古文真宝》中,付婢绿荷曰:“粹舍取旧所读诗,此是也,汝持去还之。”婢送粹所,揭之,中有笺烂然,知必诗也,题曰《龙剑合》曲。词曰:
龙剑埋没狱间久,巨灵昼卫鬼夜守。蛟螭藏,魍魉走,精光横天气射斗。冲玄云,发金钥,至宝稀世有。奇姿烁人声撼牖,鹈膏润锷凤刻首。龙剑煌,新离房,静垂流电舞飞霜,影含秋水刃拂铓,?团金宝珠装。司空观之识其良,悬诸玉带间金章,紫焰煌煌明瑀珰,星折中台事岂常!逡巡莫敢住,一去堕渺茫。龙灵是龙精,莹如鹇尾摇清冰。雄作万里别,雌伤千古情,暂留尘埃匣,何日可合并?会当逐风雷,相寻入延平。纯钩在奉必,纵然贵重非我匹。我匹久卧潭水云,一双遥怜两地分。度山仍越壑,苦辛不可言。天遣雷焕儿,佩之大泽濆。铿然一跃同骏奔,骇浪惊涛白昼昏。始知神物自有耦,千秋万岁肯离群。
粹读之曰:“清才丽句,无妇人女子萎苶之气,宛然李青莲之韵度也。是岂寻常庸碌者之配哉?”
俄而闽中大疫,蓬莱所议林生竟死。贾夫妇知粹未婚,乃遗人报守愚求终好,守愚欣跃从之。六礼既备,亲迎有期。花烛之夕,粹与蓬莱相见,不啻若仙降也。因各赋诗一首以志喜,时至正十九年己亥二月八日也。粹诗曰:
海棠开处燕来时,折得东风第一枝。鸳枕且酬交颈愿,鱼笺莫赋断肠词。桃花染帕春先逗,柳叶舒黄画未迟。不用同心双结带,新人原是旧相知。
蓬莱诗曰:
与君相见即相怜,有分终须到底圆。旧女婿为新女婿,恶因缘化好因缘。秋波浅浅银灯下,春笋纤纤玉镜前。天遣赤绳先系足,从今唤作并头莲。
蓬莱自入上官之门,孝事舅姑,恭顺夫子,一家内外,罔不称贤。暇则与粹唱和诗词,娱情琴画,平生所作,编成一集,粹题之曰《絮雪稿》,且为序于首简。诗与序多不录,姑载一二以传好事者:
闺怨
露颗珠团团,冰肌玉钏寒。杏梁栖只燕,菱镜掩孤鸾。残树枯黄遍,圆荷湿翠干。绣奁生画色,窗下带愁看。
白苎词二首
茜裙紫袖映猩红,飞絮轻飏桃花风。缓歌白苎捧玉钟,娇音芳韵绕帘栊,梁尘飞堕云凝空。秋波回目蛾扫黛,余声悠扬歇还在。歌当细听杯当再,绿鬓朱颜能久待!
响如苍玉触鸣玑,蹁跹锦袖红地衣。回风激雪当世稀,翻身按节疾如飞。香尘蒙蒙发委坠,玳筵夜静纱灯晦,鲛绡湿透胭脂泪。
春晓曲
芳池冰影薄,曲槛鸟声娇。鸾镜红绵冷,蛾眉翠黛消。冶容舒嫩萼,幽思结柔条。纤指收花露,轻将雪粉调。
秋夜曲
幽兰露华重,罗幌凉风动。木匣掩香纨,绣衾谁与共?萤影度疏帘,兽炉袅袅烟。银釭芳焰灭,自脱翠花钿。
咏蝶
薄翅凝香粉,新衣染媚黄。风流谁得似?两两宿花房。
谢大姊惠鞋
莲瓣娟娟远寄将,绣罗犹带指尖香。弓弯著上无行处,独立花阴看雁行。
咏并蒂荔枝
植物生联蒂,应知造化成。深闺憔悴质,见尔重含情!
园中咏菜
满圃绿纤纤,芳苗雨后添。惟应穷措大,咬得寸根甜。
粹时才名藉甚,当道有欲荐之者,蓬莱苦口止之曰:“今风尘道梗,望都下如在天上,君岂可舍父母之养,而远赴功名之途乎?独不见王儒仲妻之言曰:‘令狐子伯之贵,孰与君之高哉?’”粹然之,亦无意于出,乃以亲老辞。次年,治中物故。又明年,为至正壬寅,闽城为盗所据,城中大姓多避匿山谷,粹亦挈家遁。盗踪迹得之,尽戕其一门。留蓬莱一人不杀,将以为妻。蓬莱知不免,绐盗曰:“我一家尽死,无所于归,将军纵舍我,我亦何以为生乎?愿事将军终身,乞埋其故夫,然后相从未晚也。”盗喜从之,同至尸所,拔佩刀为掘一坑,掘讫,植刀于地,坐于旁曰:“吾倦矣!吾倦矣!”目蓬莱,使取刀抄土掩之。蓬莱即举刀自刎曰:“死作一处,无恨也。”盗遽起夺刀,已绝咽矣。盗怒曰:“汝死则死,我定不教汝死作一处。”遂埋蓬莱二十步外,使两冢相望。
其年,燕只普化为福建行省平章,乃集诸县民兵克城,民方复业。又数年,有同避寇者,始备说蓬莱事。平章遣人视之,将以礼改葬;至则两墓之上,各生一树相向,枝连柯抱,纠结不可解。使者归报,平章亲往视之,果不谬。乃不敢发,但加修葺,仍设奠祭焉。人呼为连理冢树,闽人至今称之不绝。